Flavia Firma

跳舞吧,Ritsuka!跳舞吧(1)

  高文咕哒♂/伯爵咕哒♂,含部分新茶→咕哒♂

  *故事开始于1925年,结束于1980年

  *在故事结束的年代,除主角外其他人都已死去

  *历史事件完全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1

  藤丸立香已经很老了。他拿出自己大红色的联合王国护照通过边检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照片。那是十五年前的照片,和当时相比,现在的他脸上又多了许多皱纹。那时候爱德蒙·唐泰斯还活着,爱德蒙和藤丸立香一起在公寓对面的照相馆拍下了这组照片。那家照相馆 从拿破仑三世的时代就开在那里了,那时的摄像师已经是他们家族的第五代人。摄像师洗照片的时候,他说他永远爱Ritsuka,无论衰老还是死亡都不改变。藤丸立香很想问问爱德蒙·唐泰斯是不是还爱现在的自己,但是又觉得没有意义。爱或者不爱又如何呢?反正死人是无法改变心意的。

  轿车离开机场向北飞驰。根据藤丸立香的要求,国内的厂家给他长包了锦江饭店老楼的402房间。为什么外籍专家指定酒店之余还要指定房间呢?厂长知道他曾经在上海度过自己的整个少年和青年岁月,但是不知道他曾经住在那里。那时候那里还是法租界的公寓,402室的户主是英国人高文·奥克尼。但是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现在是1980年,这样一位在西方发达国家做到正教授的专家值得惊动国务院直接联络,要求上海市的所有部门配合他的要求。只有一件事,厂长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藤丸立香是哪国的外籍专家。他是日本血统,但是从来没有去过日本;他在中国长大并且居住到十八岁,但是他不曾拥有中国护照;他拥有联合王国的护照,但是他过去三十年多年里一直居住在法国;他是法国人吗?但是他从来不曾把法语当成自己的母语。

  藤丸立香不在乎这些细节。他坐在奔驰车的后排,透过窗户看着那些在他的印象里是农村的地方。现在路的两旁有一些楼房了,当然更多的是工地。我大概是个很自私的人,他想。他远离了在伦敦的他的墓地,和在巴黎的他的墓地,一个人来到上海,只是想闻一闻那些他曾经感受到鲜活的爱意的日子。

  当汽车驶进长乐路的时候,藤丸立香有几个呼吸的时间几乎抗拒去看它。那座建筑曾经在他的记忆中锈蚀、褪色、又被颜料所修补和涂抹,以至于藤丸立香知道它已经不再是它真实的样子。五十多年过去了,真实的它也不太可能是它当初“真实”的样子。当它粉红色的砖墙,白色的哥特式窗户和门前开阔的草坪出现在立香面前的时候,藤丸立香感到窒息。他窒息是因为它们相似,相似到给他一种时光从未流逝的错觉。这种相似如此残忍,以至于要将藤丸立香苍老的心脏剖开然后撕碎。这种相似让他产生一种恍惚,以为他所失去的爱回来了,尽管他所爱的人和爱他的人都已经不会回来了。

  藤丸立香给了出租车司机一百元小费,又给了门童一百元小费。他在机场用法郎换了一些钱,都是一百元整,一路上也没有机会找开。他知道这两笔小费数额很大,抵得上他们两三个月的工资,但是他不在乎。他已经迫不及待呼吸当年他曾经在这里呼吸过的腐烂到醉人的空气了。曾经的藤丸立香会觉得低于一个银元的打赏令人羞耻。

  立香的行李很多,装满了后备箱还占用了一个后排座位。门童花了一会儿才把所有箱子拉进电梯。伴随着电梯门的关上,一阵低频的机械噪声响起,这种噪声令藤丸立香全身战栗,他瞄了一眼铜牌,依然是六十年前的那几部奥的斯电梯。他越发怀疑起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来。他原本想得到的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泡沫,如今的一切却让提醒他泡沫其实是他触手可及的真实。

  留给立香犹豫的时间并不很长,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门童已经把他带到房间门口了。门童没有给他留下阻止的时间,径直打开了门。立香木然地跟了进去,站在玄关。门童打开了灯。一阵剧痛向着立香的胸口袭来,但是立香知道自己不需要硝化甘油。过去六十年的所有心碎在这一刻全像潮水般涌来。这个家是真实的。名为藤丸立香的人生是真实不虚的。这里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是詹姆斯·莫里亚蒂的养子。他为了榨取下野的浙江督军的那笔军费接近英国顾问高文·奥克尼。他爱高文·奥克尼。高文·奥克尼爱他。爱德蒙·唐泰斯爱他。爱德蒙·唐泰斯从詹姆斯·莫里亚蒂的手中解放了他。高文·奥克尼死去了。他想自己也许可以爱爱德蒙·唐泰斯。爱德蒙·唐泰斯也死去了。只剩下藤丸立香一个人。

  藤丸立香示意门童可以离开了。门童关上门,带着他的小费走了。藤丸立香凭着记忆在客厅里摸索着他曾经放香水的地方。客厅的陈设已经完全变了,换上了新的墙纸和新的家具。他绕着客厅转了几圈,白费力气,只好在壁炉前面停了下来,打开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两个香水瓶,放在了壁炉上头。

  两个香水瓶都是同一款香水,娇兰的“蝴蝶夫人”。唯一的区别是一瓶是1921年的首发版,另一瓶是1967年的新版。两瓶香水都关联着他和所爱的某种诀别。1940年5月30日,当他接到高文·奥克尼上校的战斗机在敦刻尔克以北的海峡上空被击落的信的时候,那封信被他压在了前一瓶香水瓶下面。二十八年后,他收到了来自爱德蒙·唐泰斯的同样的蝴蝶夫人作为礼物。那是他特意穿越塞满了奥斯曼大街的学生人群,去拉法耶特百货买回来的。香水瓶的下面压着他的诊断书。

  该从哪里说起呢。Ritsuka一生的故事。


  *

  藤丸立香一生只用蝴蝶夫人一种香水。并不容易界定立香的第一瓶蝴蝶夫人是来自高文·奥克尼的或是来自爱德蒙·唐泰斯的。那是在1925年,法国总领事馆举行圣母领报日的招待会。寓居上海的前皇家空军中校高文也在受邀请之列。前一年的10月,江浙战争爆发,浙江督军卢永祥害怕直系军队追击他,头也不回坐轮船跑到日本去了。段祺瑞刚刚打给卢永祥的军费三十万元就落到了他的顾问高文的手里。高文发了这一笔财,但是不急着回欧洲。世界大战结束还不到十年,空军部上头挤着成吨的老人,不如在远东继续碰碰运气。

  藤丸立香就是在这一年的一月认识高文的。从前清年间,上海滩就有所谓拆白党,以感情诈骗为业。藤丸立香也算是拆白党中极高明的一种,他的后台是英国人。立香的生父是参加同盟会的日本浪人,死在南京之战,母亲早就亡故。陈其美把只有两岁的他托付给圣约翰大学的数学教授詹姆斯·莫里亚蒂抚养。陈英士虽然在上海地面上是都督,其实搞不清洋人圈子内部的情况,不然绝不会把老友的孩子寄养给这个犯罪头领。

  到了今年,立香已经长到十六岁,美貌亦已显露出它天生的威势。莫里亚蒂原本想利用立香接近英国领事馆新任的秘书阿尔托莉雅。她实在是个合适的目标:出身名门,牛津毕业,又是在开放女性参加高等文官考试后的第一批合格者,最关键的是年纪很轻,容易受到控制。教授没有想到原定的目标出乎意料地冷酷而且难以接近,但却在偶然中发现那个英国中校对于自己的养子有着某种特殊的眼神。这种眼神可以在英国本土带来甚至是刑事罪名的危险,但是在远东,一切都不是问题。控制住名门大小姐为自己洗掉在苏格兰场的证据和线索当然很好,但是把那三十万军费拿到手里,作为短期目标而言,对莫里亚蒂也并不是不可以接受。

  立香以学习射击和剑术的名义拜入高文名下,很快开始随同他出席社交场合,几乎形同奥克尼家的女主人。莫里亚蒂满意地看着各种奢侈品从自己控制的商行销售出去。高文恨不得把所留意到的一切值得注目的商品送给自己的这个学生,立香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在合适的气氛下把他带到合适的商店而已。远东的空气让高文感到自由,即使是一点流言蜚语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是遥远的殖民地,不是伦敦,没有社交圈会严肃地对待这里发生的事情。

  这一日的招待会在陶而斐司路的领事别墅举行。高文是晚上六点钟到的,他先去接立香放学,然后两个人坐轿车到这里。高文向所有的宾客问好,谈一些威斯敏斯特和爱丽舍宫圈子里的事情。这时候,他让立香自己去花园里等待宴会开始。立香就是在花园里遇到爱德蒙·唐泰斯的。即使是立香对于自己的美貌有一种常识般的认知,在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的时候也多少有一种难言的嫉妒。爱德蒙·唐泰斯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注视着在夕阳余晖里闪烁着荧光的花圃。他的外套是黑色的,红色的围巾随意地飘散在一边,就那样漫在一根一根的木条上。也许是上海的三月仍有些潮湿的寒意的缘故,他仍旧披着礼帽,遮住了大半白色的海潮般的头发。看到立香过来,他转过头,用他金色的眼睛对准了立香的眼睛。他脱下礼帽,站了起来,黑色的外套随着他的站起而向下倾泻,最后拉成悬崖般陡峭而笔直的线。

  “要来一起看花吗,亲爱的先生。今天真是个美丽的春日啊。”

  立香其实不是很能回忆得起来他是怎么样和爱德蒙一起坐在长椅上看花的。那一天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个人。他说自己是藤丸立香,十六岁,在汉璧礼男童公学读十年级,准备参加剑桥大学地方考试。对方介绍说自己是爱德蒙·唐泰斯,法属印度支那总督在上海的私人代表,今天是第一次正式出席社交场合。

  爱德蒙又说,按规矩两个体面的绅士是不能直接互相介绍自己的,一定要有第三人作为介绍人才行。

  “那我等一会儿给您和我老师当介绍人吧”,立香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他刚想多说一点高文的事情,别墅内部却响起了一阵骚动。爱德蒙打开怀表,时针指向七点钟。宴会正要开始。

  爱德蒙和立香从后门进了客厅,越南裔侍者接过爱德蒙的大衣和礼帽,挂了起来。立香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老师,正和公共租界的一位董事站在一起聊天。高文今天穿了一身藏青色的燕尾服,搭配黑底黄色花纹的背心,将他的金发衬托得尤其灿烂夺目。代替了常规的领结,他衬衫的领口别上了一块纯净无暇的蓝宝石别针。黄色的光从吊顶上倾泻下来,折射在蓝宝石上,明亮得就好像中校的第三只眼睛。看到两个人进了大厅,高文终止了对话,向立香走了过来。

  “这位是高文·奥克尼,皇家空军中校。”

  立香看到两个人走近,努力照着自己在社交场合上看到的样子做介绍。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高文和爱德蒙两双眼睛之间的平行线上有电流涌动。

  “爱德蒙·唐泰斯,法属印度支那总督在上海的私人代表。”

  随着立香的介绍,高文和爱德蒙的右手交握在一起。爱德蒙略高些,他微微低下一点头,垂在脑边的几缕头发向前散落下来。高文似乎觉得被压倒了很没有面子似的,微微眯起自己的左眼。两个人就像是纯银的雪山俯瞰着脚底下平原上的金色麦浪。现在立香确信他们之间的连线上有若干安培的电流在以光速相向前进了。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今天天气之类的话。爱德蒙首先结束了对话,今天是他第一次在上海出席社交场合,理应由总领事把他介绍给其他贵客。高文似乎有点不安,领了立香到吧台休息。侍者端着盘子过来,高文要了一杯浓奶油伏特加混可可甜酒,这是白俄侨民带到上海来的喝法,很受欢迎。立香不想喝酒,要了一杯加苹果汁的巴黎水。立香又挑了几个马卡龙,树莓的留给自己,杏仁的分给高文。

  从这之后,白俄乐队又换了四五套曲子。从莫扎特到巴托克·贝拉。大家都有些疲倦,主要的客人之间都对话过一轮。今天的贵客爱德蒙·唐泰斯提议宾客们来找点乐子。他拍拍手,侍者从他的大衣里拿过来一个简朴的黑色纸盒。打开纸盒,一个漂亮的玻璃瓶子显露出来。大家看出它是一个香水瓶,黄色的、液体的芬芳被倒三角形的瓶塞囚禁在它的体内。在瓶子的正中,是一个来自巴黎的纹章。它属于雅克·娇兰,从第二帝国时代开始就是里沃利大街上最惊才绝艳的名字,至今已经是第三代。在座的所有人都认得它。

  “那么,尊贵的各位客人。我,爱德蒙·唐泰斯,在此提议。就用这瓶香水作赌注,来一场牌局吧?如果是我赢了,请允许我将蝴蝶夫人献给在场的最美丽的人。”

  上海离巴黎很远,即使坐最新锐的絮弗伦级重巡洋舰也需要超过五十天的行程。上海离巴黎又很近,议会的镀金官僚、高等师范刚毕业的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拉德芳斯的掮客们,无数的人如同潮汐般从巴黎来到上海又从上海回到巴黎,把奥斯曼大街和福煦大街的空气带到这个东方世界的中心。在场的贵妇中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低语。她们交换着眼神,想确定谁会去争取这份令人心动的奖品。在过去的几年里,这款香水一直牵引着着全巴黎妇人和小姐的狂热追逐,这股热潮甚至流到了上海法租界。

  男人们也在沉默地盘算着。毫无疑问,这样一瓶香水本身远远没有足够的分量,但是加上从赌局中赢得这份奖赏的心意,也许足够让自己和早有好感的某位小姐春宵一度。很快,围着爱德蒙所在的那张方桌,又坐下了两个人。高文抬起眉毛瞄了一眼,公董局的一个董事,还有领事馆的一个一等秘书。高文甚至不需要花多少心思就能猜到他们赢得了牌局会把奖品送给谁。这是一种令他感到愉快的智力游戏,每次有类似的机会他都热衷于其中。

  “那么,最后的一个位置就请留给在下吧。”

  高文站了起来,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行动吓了一跳。他是因为不安才这么做的吗?他赢了又要送给谁呢?他垂下视线,正对上立香扑闪扑闪的一对眼睛。立香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高文参观过莫里亚蒂教授的鳞翅目标本收藏,对于其中的蓝闪蝶标本尤为着迷。他曾设想过无数蓝闪蝶在亚马孙河的月夜下翩翩起舞的样子,那也许就是此刻的立香望着他的样子。

  也许送给Ritsuka也是很好的吧。高文想。这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配得上蝴蝶夫人这个名字了。


  注1:奥克尼的姓氏来自于《亚瑟王与他骑士的故事》(霍华德·派尔,1903),其中称高文为洛特王之子,奥克尼之王。鉴于我没有在其他地方看到有明确提过高文的姓氏,本文中以封地为姓。

  注2:蝴蝶夫人,娇兰于1919年推出的香水。历史上第一款使用合成香精的香水。其名得自于Claude Farrere在1919年出版的名作《战役》。小说描绘了日俄战争期间,法国画家Felze来到长崎,与日本海军上尉Yorisaka和他的妻子Mitsouko结识的故事。在故事里年轻英俊的英国海军联络官Fergan与他们同行,并且与Mitsouko暗生情愫。Felze在为Mitsouko绘制肖像的时候了解到了这份痛苦的热情。最后,日本赢得战争胜利,但是Yorisaka和Fergan在对马海战中死去。小说以Mitsouko在京都的神社悼念亡夫为结局。

评论(9)
热度(186)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Flavia Firma

主号Ferrata Fidelis,随笔堆放处

© Flavia Firma | Powered by LOFTER